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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的男孩
作者:frank1127
(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你所看到的,只是天使的一场回忆。) 那天我梦到一只绵羊的形状,后来它化身为一名少年;少年是我,我从梦里来到凡间。 我降临在一座花园里,春的香甜荡漾在微暖的空气里,它像枚果子一般在前方引诱着我。在这湿润的春的清晨,我同一位妇人相识并且交谈。在花园的座椅上,她抚摩了我的头颅。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独居在自己的深宅里。我告诉她,我的父亲名叫俄狄浦斯——这是我脑中仅有的清晰符号。她说:欢迎你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客人。 妇人每日在花园池塘的中央洗浴,我则每日站立在远处观望她的身体。她完全不顾及我的存在。她享受其中,拨撩清澈的池水,抚弄自己柔和光洁的身体。我努力回忆,她的乳房的形状令我想到瓶子。我似乎吮吸过某个瓶子,曾是投入了全部气力地索取。但我记不起我在索取什么。那种投入全部气力索取的冲动仿佛唤醒了我的什么——这种知觉是如此熟悉,而记忆却又如此模糊。 第七日,我弄明白了自己的欲求。那天她走出池塘,披一件半透明的羽翼,我隐隐约约看得见茸茸的浅色毛丛。我堵劫了她,将她按倒在地。她的身体是一座柔软的山,我以自己初长成的有力身躯竭尽全力地攀附着。我步步探索,最终驻扎在她的内部,进行了一场无知的侵略。 我的不能自拔的快乐驱使我发出祈求,我祈求她让我长久停留在这座花园。但是她说:你必须离开,因为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东西;她说:你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体。 我沮丧地离开了,同时开始承受一种身体上的折磨。我整日思索妇人最后那句话,却无法得到解答。 我不断行走,朝着太阳的方向。黄昏的时候,我来到一个湖边。当时,四下平静无风,我出神地看着湖面的几片掌形树叶。天空瓦蓝如洗,湖水亦像蓝天一般。我在这个色泽鲜明的幽静之处端坐良久,突然意识到湖中央存在着另一个血色的夕阳。我起身走至湖水边缘,俯身湖面——那仿佛是一种必然的昭示——我没有看到鱼或者水草,我看到的是一张俊朗的面容,我还看到了修长的脖颈以及宽阔的肩膀。我褪去衣衫——他也褪去衣衫。 这是一具不同于妇人的身体。它颀长健硕,充满棱角。我着迷地钻研起这具身体来,它弥漫着草木一样旺盛的生长气息。我仿佛看到它细微之处的每个细胞都张开了嘴巴,像迎接雨水的石榴花一样绽放在夕阳之下。然而,这个俊美的少年随着落日渐渐离我而去,他消散在水中了,我只好转身端凝尚存留在岸边的狭长黑影,脑中想象着少年的完美身躯,通过自己的双手完成快乐并获得平静。 我离开了湖水,打算去寻找这个少年。我朝着沿着灯火阑珊的方向前行,来到一座城市。城市距离花园已异常遥远。城市是几何式的迷宫,我在其中穿梭。我穿越几条无人的巷道,穿越一座广场,来到一个商铺林立之处。这里建筑密集,人潮汹涌,夜晚有如白昼。繁华勾起了我的记忆。我冥思苦想,怀疑自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想到了妇人,虽然我和她只相处了短短七日,但她对我悉心照料的方式却无限扩大,侵染了我的整个头脑。由此我开始怀疑自己是被她抚养长大的。我的父亲背负了赎罪的命运,他在弑父娶母后刺瞎自己的双眼然后乞讨为生。我的记忆里只存留有父亲的事迹,但没有关于自己的细节。现在,我推断,我必然是被那样一个妇人照料成长的。而我生长的地方应该是这座城市——我不能确定,但我希望如此。 在这条商业街上,我看到不少来往的少年。我选择了和湖中少年最为接近的一个去结识。对他来说,我是一名无畏的陌生来客,我们顺着长长的街道一直走下去,在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之前,他将我带去了他的房间。 我说,我想研究你的身体。他欣然同意并予以配合。我端详他清澈的眉目,拧拧他有弹性的脸颊以确定这不是呆滞的玩偶。我用力吸气深嗅他的脖颈,并舔尝他的皮肤的味道。我将他的躯体铺张开来摆放在床上,我能看到它每一处亢奋张扬的毛孔。我陷入不能自拔的快乐,我想我轻易但深刻地爱上了这具和我类似的身体。最终,我想要把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安静地守在旁边,再不做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妇人的形象又一次潜入了我的脑中,我被母亲照料的模糊记忆也潜入脑中,它们催生了我想要照顾少年的欲念。 我向少年发出祈求,我祈求他让我长久停留在他的房间。但是他说:你必须离开,因为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东西;他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不值得花费更多心力去承受。 我沮丧地离开了,开始承受一种身心俱焚的折磨。我整日思索少年最后那句话,但不得释怀,并抱怨不止。 我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定居下来,我在高速路边的加油站或者超市做体力工作维持生活,周末则花半个小时车程去市郊的一座图书馆阅读。我所到之处总是人烟稀少,加油站和超市的客人一向来去匆匆,这使得我和周围人们的言语稀少而零落;图书馆更是幽静之地,潮湿的攀藤植物覆盖了墙壁甚至玻璃窗,白炽灯密集地排列在屋顶,使人觉得室外犹如潮湿的永夜。在这种境况下,我养成了思考的习惯。 我花了大约半年的时间去摆脱少年对我的困扰。起初我不断思索他所谓“一场游戏”的含义,但是毫无进展。我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并拼命汲取书本的养分以便更好地了解自己。然而,深夜里我时常在焦躁的梦中被一团黑雾唤醒。我梦见不同的场景,有时是村落里的草垛和厨房,有时是空荡荡的殿堂,有时又是布满道具的舞台——不管是哪种场景,他的身体总会在最后时刻无端出现并向我逼近,他的身体化为一团黑雾,将我卷入一场深渊。我为此痛苦不堪,我在自渎后得到短暂的解脱,但彼刻的灵魂却在自己孤独的房间里脆弱得熠熠生辉。 我渐渐发觉,身体的欲望和灵魂的存属应该分开对待——身体的欲望必须通过适当的渠道疏导排解。我重返和少年相遇的商业街,以便结识更多的少年。我带他们回家,然后在次日像少年遗弃我那样遗弃他们。我虽然每次都会心痛地想到最初那个少年,但仍不给他们任何与我继续亲近的机会。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渐渐忘记了最初的目的(最初我只是想要排解自己的欲望顺便忘掉最初的那个少年,事实上在我忘记这个目的的同时也实现了这个目的),我发觉我步入了一场新的和欲望息息相关的挣扎。我感到我的欲望变成了贪婪。我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完成对贪婪的追求。 这令我感到恐慌,既而更真切地看到了虚无和空洞的模样。我甚而产生了阵阵绝望——身体的欲望所引发的虚空感令我感到绝望。因此我决心屏弃身体的欲望,一心思索灵魂的存属。我辞去了加油站和超市的工作,取而代之的是图书馆里一份相对轻松的事务性工作。我加大了阅读量,开始在文字与想象里构建新的世界。 我延长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因为我发现我的梦境不再是一团黑雾。我的梦境总是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交错起来,尽管它们通常模糊、难以言说和缺乏逻辑,但我在这种非常不具体的梦境里进行了奇异的旅行,并细细将之再现、推敲,乐此不疲。我在回忆梦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跳入过去的梦境,在回忆过去的梦境时又往往跳入了更为过去的梦境。文字的逻辑把它们连接成一场无休无止的叙述,我却把所有的耐心都投入到了这场没有终点的叙述。有时我想,我叙述的时候未必就是清醒的,或许只是另一个梦境的延续。 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已经变为一个中年男人。我手臂的皮肤不再像从前那样光滑有韧性,我的枕边满是脱落的头发。我少年时代的岁月虽然历历在目,却并不感到遥远。我接受了衰老的事实,然后起身,推门,看看屋外的世界。我看到了众多的孩童和老人,他们在田地里劳作。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为青菜浇水,给马铃薯施肥。我还与他们交谈,孩童让我用纯净的灵魂继续自己的思索,老人则让我以宽容和诚实更准确地面对自己。这里没有完美的妇人或健硕的少年,再没有肉体对我的引诱,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灵魂对我的洗涤。我认为我开始信仰纯真的灵魂了,欲望不再能将我折磨。但我在另一天认识到,关于孩童和老人的场景仍是我的梦境,我持续生活在梦中,我持续叙述。我对梦的迷恋变成了一种致命的嗜好。仿佛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每当我钻入梦的迷宫,我在彼时彼刻所获得的快乐似乎超越了在现实中曾经经历过的种种快乐的总和。我思索梦境,并努力学习创造自己的梦:我登踏楼梯,一阶、两阶、许多阶……我所登踏出的是几何样式的图形,我把白天写好的关于梦的文字依靠回忆扎堆在这些图形里面,用线把它们捆绑起来,松开线看着它们散塌下来,伸进手将它们抓离出来,拿锥子把它们拆卸下来;卸下来的框框组成了新的几何图形(可能是三角形花瓣的花朵形状,也可能是纹路复杂的人体器官的形状),几何图形包围了文字,文字被线捆绑又被手拆卸,卸下来的框框又一次组成几何图形…… 做梦成为我练习灵魂与身体分离的有效途径。我渐渐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去冥想,在冥想中神游宇宙。我用离奇的文字记录下我的出游和梦境,我梦到绵羊的形状,并相信自己有能力数得清羊毛的数量。我渐渐领悟到自己原本是一名天使,我的父亲用神的语言在梦中向我昭示我应该继续学习和获得的东西,他以谜语或者隐喻的形式告知,我则为这些谜语和隐喻创造了新的自己。我的父亲对我说:一旦获得真正的自由,你将重新返回到你的梦中。我对父亲说:我知道,我原本不是少年,我只是一名天使;我信仰我的父亲和其他纯洁灵魂的天使,但现在我已开始信仰自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自由。 刚说完这句话,我便从凡间飞入梦里。我是俄狄浦斯的男孩,那天我梦到一只绵羊的形状,后来它化身为一名少年,少年信仰自由、父亲以及纯洁灵魂的天使,少年自己也是一名天使;少年是我,我从梦里来到凡间。 (献给小光和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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